大概是聊到了悲剧和喜剧的问题吧,就想到自己多年前写的这个剧本。实在是一个很失败的剧本,没什么值得看的。当时是作为五胡十六国与北朝文化史这门课的课程作业提交的,要真说有什么特别的,一个大概是写了一段比较生僻的历史,另一个是其中的一个人物应该是我目前为止写过的唯一一个跳楼的小孩子。还有一点,那就是当时很喜欢契诃夫的《樱桃园》(现在也喜欢),因此在尝试着模仿他的喜剧形式。
看着玩玩吧,注释其实占了很大比重……说实话写得真是惨不忍睹。
(资料图)
情节也简单说一下吧,大概就是后秦要被东晋灭亡了,而以姚泓为首的王公大臣们缺少保卫国家的信念,犹犹豫豫,最后投降和出走的故事。后秦作为一个羌人政权倒并不是多野蛮残暴的,在五胡十六国的北方政权里,它汉化程度较高,相对文明,姚泓的父亲姚兴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仁君。
青门
(四幕喜剧)
人物
姚泓——字元子,后秦皇帝,三十岁。
姜氏——姚泓之妻,皇后。
姚佛念——姚泓之子,十一岁。
姚黄眉——姚泓之弟,西平公主之弟。
西宁公主——姚泓之妹。
姚讃——姚泓堂弟,东平公,常安守将。
姚敞——后秦皇室,尚书、东武侯,曾护送西平公主前往北魏和亲。
司马休之——东晋皇室之翘楚,先前被刘裕攻打而流亡后秦,封镇南将军。
胡翼度——后秦将领,常安守将。
道叡——僧人,自称鸠摩罗什弟子,“五圣”之一。
几个百姓、僧人。
[本剧讲述的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后秦政权灭亡的故事。后秦是羌人政权,由姚苌建立。公元417年,刘裕围攻后秦国都常安城(即长安),王镇恶在渭桥之战中取胜,后秦末帝姚泓举家投降。]
第一幕
【深夜的常安城,城内的灯火几乎都已熄灭,唯有皇宫中还有烛光摇曳。远处的城墙上也点着火把,似乎在和皇宫产生某种呼应。
【宫中的陈设比较简朴,除了龙椅金光闪闪,其他物件都显得有些老旧,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的样子。先皇节俭的风气一直延续着。
【皇后和姚黄眉、公主各自坐着,都相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虽是羌人,但已经完全是汉人的装束了。因为笃信佛教,皇后手里一直握着念珠。
皇后(手摸着佛珠,关切地)夜已经深了,为什么还聚集在这里,不去安寝呢?陛下不在这里,今晚也不一定会回来,你们在这里等什么呢?还是回去吧,等陛下打败了晋人还朝,本宫会派人告诉你们的。
姚黄眉(焦躁)常安城的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正被撕裂。常安城内外,大秦将士的铠甲互相碰撞着,我都要听到那铿锵的声音了。兵临城下了,不是吗?连陛下都御驾亲征,带着军队驻扎在逍遥园了。(转头看西宁公主,微微笑)逍遥园呀,从那里往西走三百步不就是麋子苑吗?公主,你还记得我们的童年吗?当时陛下还是太子呢,我们和西平公主——不,不该这么称呼了,她已经是大魏皇帝的夫人了。是谁给先皇养在那里的小鹿喂食、梳毛的?说起来真得像是在昨天,可那些小鹿如今都去哪儿了呢?虽然它们非常尊贵,但陛下总不会给它们在军营里随意走动的特权吧?
[逍遥园:鸠摩罗什讲经、译经之所。鸠摩罗什,世界著名思想家、佛学家、哲学家和翻译家。后秦弘始三年(401年)皇帝姚兴迎鸠摩罗什至常安译经讲经,在文化史上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后秦皇室也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皇室中有“黄眉”、“佛念”、“僧光”这样的名字就体现了这一点。]
[麋子苑:羌王饲养麋鹿之处,《十六国疆域志》记载这里有麋鹿数百头。]
[大魏皇帝:即北魏明元帝拓跋嗣,姚兴将女儿西平公主嫁给了他。下文的“魏国”也是指北魏。]
[先皇:即后秦高祖姚兴,姚泓之父。姚兴在位时推行德政,是一位仁君。]
皇后(笑)这么说,御弟今晚来就是为了问鹿的安危喽?
公主(站起来,走到姚黄眉身边,低声回忆)我一个月前的午后还去过麋子苑。就是打东边,从逍遥园那里,走了三百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那天的阳光懒懒的,穿过纵横的枝杈,那些影子横横竖竖地铺了一地。我快步穿过那一片树林,看见了皇姊养的那只鹿。它如今长出了最长、最坚固的角,自是气度不凡,正在那一片光里漫步着呢,后面还领着几只小的,它,它就像那些鹿的王一样呀。只是一个月前啊,那天的阳光真的好,我仿佛看见了皇姊,就倚着一棵树静静地看着那些鹿慢慢地走呀,走呀……
姚黄眉你说那只鹿呀,皇姊临走前,东武侯还想把它也带去魏国呢。不过可算是没带,魏国人可不如我们大秦国一样好善。他们不吃斋也不念佛,要是把鹿送去了,说不定会叫人杀了吃掉呢!(笑)
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呀,城里的粮食还够吗?
皇后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们的御弟是个养鹿的,公主怎么成了押粮官了?莫不是胡将军教你的?
公主(慌张)皇后不要取笑,我只是突然想到,要是常安城里没了粮食,岂不是要杀鹿了吗?
姚黄眉(正色,起立,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我今天来也不是问鹿的……
皇后(笑)问路确实不应该问皇后,一个小兵都可能比她更熟悉大秦国的路。
姚黄眉(看着皇后)先皇殡天一年了,这一年里乱贼外寇不断,如今晋人已经打到常安城来了。听说王镇恶已经渡过了渭水,好像沈林子也快到了。娘娘,陛下出征前跟您说了情况没有?我们有多大把握守住常安?
[ 王镇恶:与下文的沈林子、檀道济都是刘裕麾下大将。]
皇后(仍然面带微笑)原来御弟是因为忧国忧民来的。可御弟与其来问我,不如亲自到阵前走一遭呀?我只知道东平公守着霸东,陛下守着逍遥园,(看着公主)那个人守着石积。
[ 那个人:指的是秦将胡翼度。公主在后面会一直询问他的状况。姚弼作乱时,胡翼度曾守卫皇宫。]
公主 (疑惑)石积在哪里?那里的敌兵多吗?他手下有多少人?能守住吗?
皇后(指了指姚黄眉)御弟到那里视察回来了,你就知道了。
姚黄眉 (摊手)我……我没有学过打仗,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呀!我作为御弟,也应该有人告诉我现在的状况吧?
皇后上次姚弼谋反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不是化险为夷了吗?(看着二人)不必担心,陛下会处理好一切的。就像上次一样。
[姚弼:姚兴之子。公元416年,姚兴病重,姚弼趁机作乱想夺取皇位。姚兴带病平乱,赐死姚弼。]
姚黄眉(更加正经)恕臣直言,上次平叛,首功当归皇叔——但皇叔如今已不在人世了。陛下——请恕罪,可确实是这样,陛下和我一样,没有学过怎么打仗。我当然相信陛下的圣明,但还是有点小小的担心。
皇后(站起来,走到姚黄眉身边)御弟何必如此呢?确实,陛下没有学过打仗,但,但他是个好人啊,他是最善良的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上也有因果报应,陛下常劝人行善,冥冥中会有佛祖保佑。
公主(担忧)那……那么那个人呢?他好像不是那么笃信的……
皇后他效忠陛下,自然也是顺应天意,不是吗?而且他身经百战,有勇有谋,正好能辅佐陛下。你们还记得吗,去年,先皇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日子……
姚黄眉您说的是姚弼他们作乱的时候吗?
公主(又开始回忆,手揪着衣裳)那时候,是他,是他守着皇宫。
皇后 (走到公主身边,看着她)没错。那时候先皇病得很重,而叛军已经不只是兵临常安城下了。战火烧到了端门,是的,真的火焰,燃烧起来了,好像要把整个皇宫都烧尽。叫喊声,厮杀声,我们居住的皇宫都混乱了。愚蠢的乱贼以为先皇不能指挥军队了,就能一举攻下皇宫。可先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站了起来,皇帝,皇帝又站在了常安城的中央。他没有亲临阵线,没有运筹帷幄,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到了大殿之外,赐那姚弼一死。禁军将士们看见先皇,看见了天子的尊容,仅仅只是一刹那,就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击破一切,摧毁一切,让那叛军顷刻灰飞烟灭。
姚黄眉那一夜之后,先皇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公主 (仍低着头,没看皇后)那一夜他为了保卫先皇,冲在最前面,好像不知道什么是惧怕……
姚黄眉(若有所思)先皇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君,如同文景一样。可几百年以后,人们会怎么样评价我们这代人呢?先祖父创业维艰,如今我们能不能守住基业呢?
[ 文景:指汉文帝、汉景帝,他们开创了“文景之治”。]
皇后(转头看姚黄眉)未来的人的评价……那说不清。但我们要相信陛下呀,如今,皇帝也还站在常安城里呢。将士们能感受到他的。
姚黄眉 我从未怀疑过,从未怀疑过……(哂笑,看着皇后)陛下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他会是一位仁君,我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这点。
皇后那么,去安寝吧。已经很晚了。
(姚佛念上,向三人逐一施礼)
皇后(略带责备地)皇儿,怎么还不睡?
姚佛念(嘟囔)儿臣睡醒了。做了个梦,梦到些魏晋人物。
皇后(有些严厉)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快回去安寝。
姚黄眉魏晋故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如说来听听,说不定解一解梦,便能知道凶吉。
皇后(笑)冥冥中自有天数,如何能知道?(慈爱地)说吧,说完了就乖乖去睡。
姚佛念(清了清嗓子)我梦到钟会偷渡阴平,打到了成都城下,孙皓出城投降了。
公主孙皓是哪位将军?
姚黄眉 他是三国时吴国的亡国之君,也是怪了,居然跑去守刘禅的城了。后面呢,还梦到什么?
姚佛念钟会把他杀了,还说,如果是邓艾来的话还有可能放过他,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钟士季。
皇后孙皓是个暴君,听说他杀了很多大臣,吴国也因此被灭掉了。这样的人,杀掉了也是报应吧?(询问一般看着姚黄眉)
姚黄眉可历史上他没被杀掉,还被晋人封了归命侯,最后善终。说来也奇怪,孙皓继位前名声很好,礼贤下士,爱民如子,可一当上皇帝,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伸出手指,历数罪状)横征暴敛,胡乱杀起人来,挖眼珠、腰斩、肢解……
公主(畏惧地)皇兄你不要说了……怎么会有这么残暴的人(念佛)。
姚佛念(突然开口)孙皓的残暴,会不会是假装出来的?
姚黄眉(惊讶)假装出来的?
姚佛念也许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他知道晋能并吴,吴不能并晋,因此才装出一副荒淫无道的样子吧?
皇后(抚摸)皇儿,你不是睡得糊涂了,世上的君王只有明白的和不明白的,那明白的就有道,不明白的就无道,哪会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呢?
姚黄眉皇子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荒淫残暴的君王总是让他的对手安心的,爱民如子的君主则永远让对头芒刺在背,哪怕他已经归降。有人说后主乐不思蜀是自保之策,那孙皓说不定也是学了后主这一手呢。
皇后 (叹气)历史真叫人说不明白呀。
公主 (疑惑)你们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为什么要说这些古人呢,而不说现在呢?皇兄,你不是说现在是什么危机的秋天吗?
姚黄眉(笑)是的,虽然才八月,但关西的天气一直很凉呢。不过说古人也没什么,过去、现在和将来,总是存在什么联系的。知道了过去,或许就能知道现在和未来。
皇后既然这样,那为什么通晓历史的御弟今晚还要问我现在的战况呢?
姚佛念方才说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佛念想起罗什大师所译《金刚经》曾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作何解呢?(眨着眼睛看姚黄眉)
姚黄眉(沉思片刻,抬头,要发表演说一般)现在会变成过去,未来会变成现在。我们的过去决定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曾经是生长在逍遥园里的我们。我们沐浴着阳光陪伴着鹿群,听着罗什大师讲经,我们所看到的听到触摸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我们的生命。但是我们却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了解了过去,或者认识到了现在。谁能想到,那个被封了龙骧将军而又不是太子的人会当上皇帝。后来,他把这个封号给了太祖,这才有了我们大秦的江山。他是遗忘了过去吗?还是说他知道过去,在那一刻却没有看到将来呢?不过我们谁也说不清,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嗯,但是将来,或许能够知道。只是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了,那时候我们也都湮没在历史那不起眼的角落里了,这说不准。
[龙骧将军:指的是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坚。苻坚曾被授予龙骧将军之号,成为皇帝之后,将龙骧将军之号给了姚苌。苻坚左将军窦冲认为此举不祥,后姚苌建立后秦,苻坚死于姚苌之手。]
姚佛念未来的人为什么能知道我们怎么想呢?
皇后 (勉强地笑)今晚都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晋人来了,你们也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谈这些玄学了?御弟的意思我明白,这个国家发生过一次次战乱,太祖高祖也一次次获得了胜利。这是我们大秦的过去,也会是我们的现在和将来,皇室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生的勇气和毅力。(拉住姚佛念的手)皇儿,你该去安寝了。(看着公主)你也是。不用担心,那个人会守住常安,为了陛下,也为了你。要知道,这是大秦的国都,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土地。
公主是呀……常安城,我们的家……(自顾自地走出去,张开双手,抚摸着皇宫里的柱子)这皇宫,这土地,这一草一木,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往门外走)那时候,清晨醒来,听着袅袅禅音,登上西明阁,就能看到整座常安城。南台、玄澄堂、逍遥园、麋子苑、永贵里、青门,你们在秋雨中沉默着,在冬雪中凝视着,这座城里的人从出生起就和你们在一起……僧人敲着木鱼念着经,大大小小的鹿走来走去,树木永远是安静的……
皇后好啦,你们去吧。做一个好梦,明天陛下就会得胜归来。
(姚佛念和公主下)
姚黄眉(见二人走了,方才开口)恐怕从今夜开始,我们的常安城就要堆满尸骨了。我们的,他们的。
皇后 (紧紧地握着佛珠)你说得没错,应该叫僧人来超度亡灵。是呀,现在的僧人都在做什么呢?(叹息)罗什大师还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姚黄眉 (不平)今天我还撞见了一个,说是罗什大师的弟子,法号道叡,是什么“五圣”之一。可我从没听过他这号人物。他问我皇室要不要建庙立像,难道永贵里的佛像还不够多吗?
皇后(忙摇起头)可不能这么对大师的弟子说。要修的话就修吧,明天请他过来吧。
姚黄眉(准备反驳)可现在不是……
(姚敞上)
姚敞 (面露匆忙之色,向二人施礼)皇后!御弟!
皇后(欣喜)东武侯?是你吗?洛阳失守后你就没了消息,可算是回来了!
姚黄眉(急切)东武侯!你从哪来?前线的情况怎么样?
姚敞 (嗓子有些嘶哑)洛阳失守,我无路可走,逃到了魏国,是魏人送我回来的。(环顾四周)陛下安寝了吗?我要面见陛下!
皇后你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吗?陛下现在正守着逍遥园呢。
姚敞 什么?逍遥园?(愣了一下)好,我要马上过去。
皇后 (关切)你最好先休息一下,陛下会一直在那边的。
姚黄眉 (仍然很急)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姚敞 (定了定神)我从胡将军那边进的城。青泥之败后,许多关中郡县望风而降,道路不通。王镇恶一路逼来,镇北将军姚彊也战死了。我军现在应该还有万余人吧。
姚黄眉晋军呢?有多少人?
姚敞 (一边自顾自地摇头,一边要往外面走)不清楚,真的不清楚,可能有几万,可能有十几万,现在常安城下已经到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姚黄眉(深吸一口气)情况已经这么险恶了吗?
皇后东武侯!你从魏国来,一定是有什么办法吧?陛下派了司马休之和司马国璠去引导魏国的援军,他们什么时候到?你快告诉我呀!
姚敞 (叹了口气)魏国确实发兵了,但是黄河渡口蒲坂丢掉了,现在又下起了大雨,魏军一时半会是没法到了。建义将军还在魏军军中,镇南将军回来了,应该明天就能赶到。
[建义将军:即司马国璠。镇南将军是司马休之。刘裕排挤晋室有能力之人,因此一些晋朝宗室为保命不得不避于后秦。]
皇后(拉着姚敞)那现在怎么办?还有兵马能来勤王吗?
姚敞 (想了片刻)兵马可能没有多少了,但……还有办法!我们的西平公主,现在不正是大魏皇帝的夫人吗?皇帝已经许诺了,他愿意保护他的亲家。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趁常安城还没有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还能冲出去。只要我们能出去,一路上收集散兵残军,加上魏国的援军,我们一定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向二人施礼)皇后,御弟,先告辞了!(下)
皇后(木然地望着姚敞的背影)冲出去?难道说要放弃常安?(看着姚黄眉)常安怎么能没有皇帝呢?没有陛下,常安还是常安吗?没有常安,大秦还是大秦吗?
姚黄眉这常安城是汉人留下的呀……(低头看着皇宫的地砖)可治理这里的人都换了几轮,早就不是他们了。历史真是奇妙呀,谁能预见自己所建立的宫城被完全不认识的人占去了呢?就算是武乡侯那样的人物,不出茅庐就能知天下事,又怎能想到一百年后的人间景象?一百年是多么短暂又多么遥远呀,我们会在哪里呢?我们的后代又会叫什么名字?常安城还会叫常安城吗?(抬头望着远方)
皇后(突然提高了嗓音)御弟!我们还很年轻,陛下也很年轻,大秦开国也不过三十几年。以后的日子还会很长很长。大秦的后人还会在麋子苑里和那里的草木麋鹿一起成长,常安也会再迎来罗什大师那样渊博的僧人……我们会一直生活在这里,就算老了,也能看到夕阳的斜晖缓缓落在西明阁上,我们就在阁上站着,听着禅音,感受这一点一点的平静的、流动的美……不是吗,御弟……
——幕落
第二幕
【翌日中午,阳光有些过于强烈。一道光长长地拖入皇宫里,晒得人睡意昏沉。
【皇宫。皇后坐着,仍然手握佛珠。姚黄眉带着道叡上。道叡身着很简单的僧服,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和尚。
皇后(忙向道叡施礼)您就是罗什大师的关门弟子,道叡法师?
道叡 (还礼)正是。贫僧是“什门五圣”中最末者。
皇后(欣慰)罗什大师圆寂以后,常安城已经很久没有像您这样学识渊博的法师了。此次战事,生灵涂炭,明日是良辰吉日,我想请您和您的弟子来超度阵亡将士。
道叡善哉,善哉。此事容易,只是这善款……(抬头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笑)大师勿虑,自会教人准备。
姚黄眉(抱怨)哪里有出家人张口闭口都不离钱的?
道叡(向姚黄眉施礼)笑话了。出家人也要有香火呀。何况这兵荒马乱的,有时候钱也不好使,不如趁着能花就花掉。(笑)
姚黄眉(指责)罗什大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皇后 (责备地瞪了一下姚黄眉)御弟!(转过来对道叡笑)那么明日就有劳大师了。您昨日和御弟说的寺庙和神像之事,本宫也正有此意,相信陛下也是。所需款项,待我与陛下商议后,就拨来便是了。
姚黄眉(惊讶)什么?
道叡 (笑)谢皇后。小僧告辞了。(下)
姚黄眉 (愤懑)现在正在打仗呢!
皇后(沮丧)原谅我吧,御弟!可是打仗也需要有佛祖庇佑呀!(紧握佛珠)现在情况这么糟糕,多敬一些香火总是好的吧!陛下也会这么想的。
姚黄眉陛下!陛下!(叹气)是呀!陛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唉,他确实是个仁爱的好皇帝呀!
(姚敞和西宁公主上)
姚敞(埋怨)公主,你何必一直缠着我不放呢?他平安无事,真的。马上陛下会回一趟宫里,他也会来。我和他要一同劝说陛下突围。到时候让他亲自护送你都可以。(摆了摆手)
公主(坚定地)我要见到他,就算你跟我说他没有事,可万一他少了根指头,那该怎么办呢?
(姚敞与公主一起施礼,皇后和姚黄眉还礼)
皇后东武侯,陛下那里怎么样?
姚敞(心不在焉)尚可支持,但是……(正色)嗯,陛下即刻要还宫,东平公和胡将军也要来。我和胡将军会劝他从常安突围与魏军会合的。镇南将军过一会儿应该也会到。
公主(慌忙)呀,他就要到了,我还不能就这样见到他……(下)
姚黄眉(鄙夷)东武侯,今天军营中午吃的都是什么?你怎么一嘴味道?城里又有西域的大蒜了?
姚敞 (惊异)没呀,我是吃斋的,大蒜是荤菜。
姚黄眉 (嘲弄)你倒是没忘出家人的本。可惜您不是出家人。
(姚泓上,胡翼度在一旁进言)
胡翼度(着急)陛下,您非得做决定不可了。(用手比划着)现在的情况是非常明确的了,晋军的人很多,将来还会更多。时间不等人,您告诉我,是守还是不守?
姚泓 (四处看了看)皇宫里哪来的大蒜味?我们不都在吃斋吗?
皇后(起身迎接)陛下,臣妾请了罗什大师的弟子明日来超度阵亡将士。可能还需要修一些……
姚泓 (点头)这些事你找人安排就行了,只是不要怠慢了他们。等朕有空,会亲自和大师谈谈。
皇后不忙,会有时间的。
姚敞(着急)陛下!
胡翼度 (同样着急)陛下!请告诉末将您的决定!
姚泓 (整了整衣襟)什么?东平公和镇南将军什么时候到?
姚敞 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能到。
姚泓(看胡翼度)我们还有多少人?昨天说还有两万,今天还剩多少?
胡翼度还有一半多。
姚泓 魏军呢?来了多少?
胡翼度(摊开双手)陛下,不是魏军要来,是我们要去呀!
姚敞 (附和)眼下就是魏国派了十万大军,恐怕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几个呀。
姚泓(若有所思,沉默片刻,转头看着皇后)气色似乎不是很好,昨晚没有睡好吗?
皇后 (关切)陛下是一国之主,才应该好好保住身体。
姚泓嗯。(看姚黄眉)御弟,怎么你也在这?
姚黄眉 (略显紧张,即可又表现得非常严肃)臣……臣愿为陛下分忧。
姚泓 (笑)那好。
姚敞 (走到姚黄眉身边看着他)看来御弟有长进了,现在能文能武,不如到胡将军营中历练历练?
胡翼度(摇摇头)殿下守住这皇宫就好,这样陛下便无后顾之忧,我等也好安心奋勇杀敌了。
姚泓(抬头环顾着宫殿)这座宫殿,这座城,是汉人留下的吧。
皇后陛下,你在说什么?
姚泓 (用穿着军靴的脚敲了敲地,手上紧握着剑,出神地)这皇宫,这座城,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几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最高贵而又最骄傲的人以此为家。他们朝着仁义礼智的最高目标前进着,他们想要发挥人的极限,想要让历史记住他们的生命。他们开创了一个个太平盛世,建立了一次次丰功伟绩。站在这里,你是在和几十位帝王将相对话,和几百年的历史的共同沉默。他们都退场了,都不在了,现在在这里的是大秦,是我们这些人。先人的勇气和功绩激励着我们,让我们可以透过发黄的纸张和老旧的宫城看到他们真实的、存在过的灵魂,不是吗?我们应该有勇气呀,应该有像古人一样的骄傲,去追求他们所追求的未竟的事业,不是吗?(看着皇后)呀,怎么了,为什么要流泪呢?
姚敞(仰头望着屋顶)第一次迈进这里的时候还很小……那也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的西平公主……那超人的气度、尊贵与优雅,真的让人无法忘怀。作为公主的亲人,和她流着一样的血,是毕生的荣幸呀。这里是记忆里最初的地方。
姚黄眉(流泪)一切最开始的时候呀……我们从未缺乏勇气……武王北还,说洛阳虽小,山河四塞之固,于是先据洛阳,然后开建大业。二雄不两立,冀天不弃德以济黎元,与那苻坚大战于三原,是役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含悲,风云变色。虽马革裹尸,也是气壮山河。
[武王:即姚襄,姚苌之兄,后秦始祖姚弋仲第五子。雄健威武,父亲死后归晋,受到殷浩排挤,因而北归。357年,姚襄与苻坚大战于三原,坐骑倒地被杀,因此战死沙场,时年二十七岁。姚苌率余众投降。苻生后以公爵之礼葬姚襄。姚苌称帝后,追谥姚襄为武王。]
姚泓 (回过神来)胡将军,不过是一年前,你在这里平定了叛乱。如今你有何良策?
胡翼度(单膝跪下)陛下……如果陛下愿意背城一战,臣必当追随。虽肝脑涂地,亦无怨。
(幕后传来一声不大的尖叫。)
皇后(惊慌)呀,这是怎么了?
姚泓你且去看看。
皇后(整了整容色)遵旨。(下)
姚泓 (再回过头)嗯……东武侯?
姚敞 (走上前)臣在。
姚泓(真切地询问)卿自关东来,朕闻郡县多有降晋人者,不知刘裕如何是处置的?有没有杀出降的军士和百姓?
胡翼度(惊讶)陛下何故问这些?
姚敞(揣度)想是陛下要处置叛臣的同党和亲属。
姚泓 (似乎有些着急)东武侯,到底是什么情况?
(幕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东平公到”。)
姚泓(远远招呼)东平公!
(姚讃上,身穿重甲,向众人行军礼)
姚讃臣甲胄在身,不得全礼,望陛下恕罪。
姚泓 (把手放在姚讃肩上)何罪之有!东平公戎马倥偬,快请坐下。
姚黄眉(抢着上前)东平公,将士们士气如何?
姚讃 (表情凝滞)伤亡不小,但士气高昂,人人皆有守土之志,个个都有决死之心,请陛下放心!
姚泓(点头)如此甚好。
姚讃只是姚丕将军处,闻报王镇恶已经自领一军杀到,还望陛下发兵增援。
姚泓(有些为难)这……朕自会回逍遥园为其声援。
姚讃 (略带催促的语气)事不宜迟,还望陛下速速前往。
姚泓(迟疑)只是……东平公?
姚讃臣在。
姚泓你曾多次与晋军交战,如今你有何良策?
姚讃 (低头)累败之将,何以言勇?陛下是一国之君,也是臣的兄长,臣唯陛下马首是瞻,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守卫城池,都在所不辞。
姚泓 (勉强)好……好……
胡翼度 (忙上前)那么陛下已经做出决定了?
(幕后传来低沉的呜咽声,似乎是公主在和皇后对话,二人低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姚泓且慢……东武侯,还是跟朕说说吧,刘裕是怎么处置降兵的?一城百姓呢?
胡翼度(哀求)陛下!
(幕后有人高喊“镇南将军在外候旨”。)
姚泓快快请进来!
司马休之(上,向姚泓行礼。)陛下,臣归来晚了。魏军……
姚敞 (冷淡)臣已经告之陛下了。
姚泓镇南将军,您戎马一生,运筹帷幄,又与刘裕交手多次,不知如今有何良策?
姚黄眉(尊敬而真诚地)镇南将军,您用兵如神,就是我们的关云长呀。
司马休之(叹息)亡命之人,岂敢岂敢。
姚泓(笑)可惜朕比不上曹孟德呀。武王、太祖、高祖可比孙策孙权,朕是什么人也比不上。如今可全仰仗着你了。
[ 武王、太祖、高祖:即姚襄、姚苌、姚兴。]
司马休之 (正色)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昔日杨亮见桓温,说武王神明器宇,真孙策之俦,而雄武过之。陛下只要奋先人余烈,誓与常安共存亡,固守城池,虽敌众我寡,仍有取胜之机。刘裕劳师远征,是一时之锐气。昔曹刿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若坚守常安,待其军困马乏,鲜卑兵至,断其后路,便可决一死战。
姚讃(点头)镇南将军所言极是。
胡翼度此上策也!
姚泓(怀疑)当真如此?
司马休之只是……
姚敞只是什么?
司马休之只是那王镇恶一军,已到渭桥。
姚黄眉 (抢着说)渭水水流湍急,他若渡水,船只岂不是要被冲走?那时候他没有退路,我军若以逸待劳,他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司马休之(瞥了一眼姚黄眉)置之死地而后生啊。王镇恶是当世名将,不会不懂得背水一战的道理。末将所担心的就是一旦他破釜沉舟,我军恐难以阻挡。
姚黄眉(伸手比划,好像手里拿了一本兵书)夫战,勇气也。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能背水一战,我军就不能背城一战么?
姚敞 (对胡翼度笑)御弟说起来还真是头头是道,比我们这些懂得还多呀。
司马休之 (笑)当然可以。末将也只是提醒一下,相信陛下定能旗开得胜。
胡翼度陛下?
姚敞请陛下决断!
姚泓 (心不在焉)嗯?嗯。(看着众人)常安城是朕自幼成长的地方,虽然大秦开国不过几十年,但这里就是家园。朕认得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些地方都是先皇牵着我的手走过的。站在街道上,或者寺庙中,身边人来人往,那些走过的百姓、僧人,朕一个也不认得,却觉得无比亲切。诸位在这里也生活了很久吧?
姚黄眉(真诚地看着姚泓)不只是陛下,臣也有这样的感受。
姚敞(低声对姚讃)御弟和陛下真是亲兄弟呀。
司马休之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出保卫家……保卫常安城的气势来。(伸手向城外指了指)要知道王镇恶生性贪婪,纵兵抢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姚泓 (突然发问)那他路上有没有滥杀无辜?那些投降的郡县他是怎么对待的?
姚敞 陛下,刘裕此次出征约法三章,他这一路不敢作乱。檀道济也是如此。
姚泓(低头自语)这么说,刘裕没有那么凶恶?不会杀降?
司马休之 (忙摆手)刘裕刻薄非常,此次约法三章,不过收买人心,其野心昭然若揭呀。
姚泓 (疑惑)可先皇不是说……说什么来着,他匡扶晋室?
司马休之(笑)若真是如此,末将何以在此?
胡翼度 (伸出手,几乎要抓住姚泓的衣袖了)陛下,如果不用镇南将军之谋,现在仍有他策可用。还请陛下速速决断呀!
姚泓(完全没有看到胡翼度一般)嗯……大战就要打响了,我们来说点轻松的事情吧。镇南将军,你是晋人,我们来谈谈历史,你家武帝为什么封了刘禅安乐公,却只给孙皓封了个违命侯?他们可都是投降的呀。
[ 武帝:即晋武帝司马炎。]
司马休之唉……这是因为……
胡翼度 (手臂因为激动,更剧烈地颤抖着)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姚泓(若有所思)嗯……此时此刻,彼时彼刻……
胡翼度陛下……
姚泓镇南将军,别只是笑呀。(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谯周封了什么官?
[谯周: 蜀汉大臣,原为刘璋手下。刘备入蜀时劝刘璋投降刘备,邓艾偷渡阴平进攻成都时又劝刘禅投降邓艾。著有《仇国论》。]
姚讃(低声对姚敞)陛下到底在问什么?
姚敞 (低声)不知道呀。
姚黄眉 (痛苦地)陛下何以只问谯周,不问刘谌呢?
[刘谌:即蜀汉北地王,刘禅第五子。公元263年,邓艾军队兵临成都门下,刘禅决定投降,刘谌劝阻无效之后,自杀于昭烈庙殉国。]
胡翼度(闭上双眼)唉……
(姚泓沉思时,姚佛念从后上,与众人见礼。礼罢,到姚泓耳边耳语几句,即下。)
姚泓(笑)说着他,他还真的就到了。
姚讃您说什么?刚才没有提到皇子呀。
司马休之 (看着姚佛念的背影)皇子真是一表人才。
姚黄眉(赞许)气度不凡,以后必成大器。
胡翼度 (看着姚泓)陛下?
姚泓嗯?唔,怎么还有股大蒜的味道,也真是奇了。(起身)诸位将军且同朕一同去用膳,然后各回驻地。(看胡翼度)胡将军,你且在皇宫中留一下罢。
众人臣遵旨。
(众人皆下,只剩胡翼度在宫中。幕后传来脚步声,公主上,走得有些慌乱。胡翼度见只有公主一人,惊诧之余想要调头离开。)
胡翼度(慌张,匆忙施礼)臣……恕臣之罪,告辞。
公主 (快步赶上)且慢!不要走!陛下不会责怪您的。
胡翼度公主……你这是何意?
公主(声音有些沙哑)我都听到了……听到了……陛下要决一死战,是的,是这样的,他要保护我们……可我总担心,万一你们战死了……(意识到什么,捂住自己的嘴)不,不,我什么都没有说。
胡翼度 (把手放在胸甲上)将军并不避讳生死,何况臣也不信那些东西。
公主(流着泪)陛下下定决心了吗?陛下,还有你……
胡翼度但愿吧。(叹息)不过……再坚定的决心,可能也会被磨钝。
公主 (有些惊喜)这么说,陛下没有下决心?所以也不一定会死?
胡翼度不是下了决心就会死,有时候不下决心反而会死。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也许不下决心也不会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公主我听不明白……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经受不住任何人的死去的!(扑在胡翼度怀中)告诉我,你会死吗?
胡翼度 (伸手指着远方)你从这里往东北望去,石积就在那里。今晚我会守在那里。至于是生还是死,谁也说不清楚。也许,今夜就是告别时分了。如果我死了,或者……你再也见不到我了,那你就忘了我吧,自己好好地活着。
公主 (流泪)不,不,我忘不掉。(情绪有些失控,胡翼度将她扶住。)
胡翼度 (温和)那么,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会在一个地方等你。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我的话……死了,我等你来找我;活着,你等我来找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公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念了好几遍)这是谁的诗?
胡翼度苏武写给李陵的诗。
[ 苏李诗是后人托名西汉苏武、李陵创作的五言古诗,最早见于南朝梁的《文选》。此时《文选》虽未编纂,但是苏李诗可能已经被创作出并流传于世间。]
公主李陵是什么人?
胡翼度是汉朝的将军。
公主那他也打过仗了?他活着回来了吗?
胡翼度(语速变缓)他活着。被八万匈奴人围困,弹尽粮绝,可还是活了下来。
公主(高声)请你答应我,就像他一样活下来吧!(喊起来)是的,活下来呀!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来呀!
胡翼度 (为难)可是……
公主 (搂着胡翼度)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好好地活着……哪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只希望你活着。宁要俱在人间不来归,也不想阴阳两隔的长相思。我的思念只能在今生今世,到不了那奈何桥。
胡翼度我答应你,答应你。(凝视着公主,片刻之后)活着……告辞了。(下)
公主(喃喃自语)生当复来归,生当复来归……
(姚佛念上,公主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胡翼度,直到姚佛念走到身边才看到他。)
姚佛念胡将军走了呀。
公主(弯腰抚摸)皇子……所有人都夸你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你一定是知道的。你能跟我讲讲苏武李陵的事情吗?李陵……李陵是怎么活下来的?
姚佛念 (晃了晃脑袋,好像很努力地在想)嗯……嗯嗯……我记不太清了。是的,是这样的,请恕罪。(天真地笑着,看着公主)不过呀,他们的诗我还记得呢……
——幕落
第三幕
【深夜的皇宫,陈设仍如第一幕。光线更明亮一些。宫外城墙上的灯火更多。
【道叡领着几个僧人念经。皇后、姚黄眉、公主俱坐。念经声杂乱,甚至有些乱哄哄的,让人心烦意乱。
姚黄眉(出神)战况还真是激烈呀,傍晚是听到战马的嘶鸣,现在我几乎都能听见那“嗖嗖”的放箭声了……
皇后(盯着姚黄眉,手里紧紧地攥着佛珠)看来御弟没有静下心来。以前听高僧念经,你总能定下来。
姚黄眉是呀。(低声,怨愤)以前那可是罗什大师,现在都是什么人?招摇撞骗,请他来他还感觉是给我们面子。
公主(低声,很努力地背诵)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姚黄眉 (察觉到了什么)你在念什么?
公主(惊慌)啊……没,没什么……
皇后安静。
(僧人继续念经,声音越来越大,整个皇宫里都充斥着这种嘈杂的声音。外面时不时传来马的嘶叫和喊杀声。)
姚黄眉(突然爆发)够了!都停下来!(愤怒地站起来)外面在打仗呢!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斥责)就是因为外面在打仗,所以才要这样啊。你还嫌外面不够乱吗?
姚黄眉(把手重重地向下砸)但不能自欺欺人啊!
皇后(起身走到姚黄眉身边,有些恼怒)既然外面在打仗,你为什么不去呢?始祖、武王、高祖、太祖还有陛下,哪一个不是亲临阵线的?御弟,你杀过人吗?(突然瞥了一眼道叡)请恕罪,失言了。
道叡(附和着高声念)以杀止杀,胜造七级浮屠。
姚黄眉(冲着道叡怒吼)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没有听过?
(道叡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念经)
皇后(嘲弄)御弟没有听过的东西多了,要知道常安城你可都没出过。
公主(不知所措地喊叫)不……不要再吵了!
姚黄眉(着急地说,语序有些凌乱)难道打仗就是像个小兵一样冲在最前面?难道这才是勇气?你们等、等一等,我……
(外面传来报告声“镇南将军在宫外候旨”。)
姚黄眉 (匆忙间有些得意)你们看,我请司马将军来了,我正要跟他谈一谈兵法呢。快!快快有请!(边说边往门外走,准备迎接司马休之,突然踩到什么,摔了一跤)这是怎么回事?木鱼?怎么会在这里?(狠狠地指着道叡)你们……等着!(下)
公主(忧虑)皇兄!你小心点呀!
皇后(无奈地叹息)唉……
道叡竭帝,竭帝,波罗竭帝,波罗僧竭帝,菩提僧莎呵。(敲木鱼)
[僧人所念的是鸠摩罗什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中的咒语。《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鸠摩罗什与玄奘两位佛学大师都翻译过。]
(姚黄眉与司马休之上,边走边说。)
姚黄眉(看着司马休之)先前宫城地图已经给您,不知您想好如何守备了吗?
司马休之(没看姚黄眉,自己叹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外围尽失,这里还得住吗?
姚黄眉(皱眉)就不能拼死一战了吗?
司马休之(笑)如果真的拼死一战了,那要么已经打退刘裕,要么就都已经死在外面了。
姚黄眉(伸出手指,似乎在比划着几条计谋)如果散尽宫中财宝奖励将士百姓,他们会为我们而死吗?
司马休之 (看着姚黄眉)御弟,你见过垂死的人吗?在战场上的那种。他们眼里的那种绝望、无奈、悲哀、痛苦……死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呀……
皇后 (走到公主身边)你先去安寝吧,这里没事了。
公主嗯。(下)
姚黄眉(失控地喊叫,四处乱走)好吧,我承认,我没杀过人,甚至都没见过死人。可我也是大秦皇室的人呀,我也想要报答国恩呀!常安城,这里是我的家呀!(拍着柱子)是的,我不会带兵不懂打仗,我在别人眼里就是纸上谈兵,是个傻子,是个呆子,没错,我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人,酒囊饭袋,但我也想尽一点力气,去承担一些责任呀!
皇后(流着泪招呼,手上的佛珠握得更紧)御弟,这些没有人不明白,你是一个好……
姚黄眉(闭上眼睛,仍无法止住泪水)是啊,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是好人,但是我一点用都没有!未来的人会怎么说?纨绔子弟?一无是处?是这样的。哦,不,不对,我只不过是历史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芥,没有人会关注我的存在。我流着皇室的血,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呀。(瘫坐在地上)
皇后(把佛珠搁下,走上前去扶起姚黄眉)不,御弟,不要再说了,其实我们也都是普通人呀。(流泪)
姚黄眉(在皇后的搀扶下走向司马休之)司马将军,你才是英雄,是了不起的人。罗什大师所译的《法华经》里说众生平等,可是人与人的差别又何其之大呀!就像你和我一样,一个可以统帅上千人上万人,另一个就只能在这发发牢骚。
司马休之(无奈地摇头)末将也何尝不是普通人呢……我也曾以为我会成就什么事业,可是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全呀……现在更是连有国难归,家也没有了。(咳嗽)那刘裕倒不是普通人,可是他心术不正。就这点而言,御弟比他要好多了!
姚黄眉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刘裕灭燕平蜀,如今又打到了常安,打到了我这个好人的脸上啦。(笑起来)
皇后(拭去泪水)打不到你脸上的,陛下可不会答应。
司马休之(想起什么似的)刚刚在来的路上,我看到军队在调动。渭桥那边有些吃紧,陛下好像在派军增援。
姚黄眉(回过神来)渭桥……其他地方呢?
司马休之霸东尚可支持,石积则全无消息。
姚黄眉全无……(意识到什么,降低声音)消息?
皇后 (低声)声音小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姚黄眉 (嘟囔)胡翼度在做什么?就算联系不上他,他也应该主动来联系呀。
司马休之 (正色)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啊。陛下派东武侯带人去查看了。
皇后(急忙摆手)不能这么说,别的人再怎么信不过,胡将军也应该相信。
司马休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但真相未弄清楚前,确实不能妄下结论,否则就会动摇军心。就耐心等待东武侯的消息吧。
(众人坐下等候,僧人一直在念经,不曾间断。不一会,门外传来报信声“东武侯到”。)
皇后(疑惑)这么快就来了么?可是为什么不先去陛下那里呢?
(姚敞上,铠甲残破,头盔已经不存,因此披头散发,脸也被熏黑了。站立不稳,上台后跪倒在台上。)
姚黄眉(震惊)东武侯,这,这是何故?
姚敞 (抬头看了姚黄眉,哀叹)石积丢了!
(门后传来惊呼,有倒地声。)
皇后 (慌张)啊,她……快去后面看看!(后台传来脚步声)把她扶回去!
姚黄眉(急切)胡将军呢?还活着吗?
姚敞(冷笑了一声)他?他当然活着。
姚黄眉(吼出声)那他人在哪?快说呀!
姚敞 (平静)他投降刘裕了。看起来像是准备好的似的,我到的时候,正赶上他迎接晋军呢……
皇后(失声)这、这不可能!
姚敞 (摸着头发)有什么不可能,再晚走一步,恐怕我丢的就不只是头盔了。
皇后 (看姚黄眉)你快去……等醒过来,告诉公主……就说……(急中生智)就说胡翼度突围出去了,会……会想办法和我们会和的,叫她不要担心。(又想起什么,补充)对了,说是东武侯亲眼看着他冲出去的!
姚黄眉好!(下)
司马休之(按剑)东武侯为何不先去向陛下禀报,而是来皇宫呢?
姚敞(垂头丧气)我无处可去了。渭桥那边一团混乱,听说是王镇恶打败了姚丕,陛下前去救援。那里逼水地狭,晚上又看不清,人马在自相践踏,根本找不到陛下。
[ 《晋书·姚泓载记》:“镇恶夹渭进兵,破姚丕于渭桥。泓自逍遥园赴之,逼水地狭,因丕之败,遂相践而退。”]
皇后(愤怒)找不到陛下!那你怎么还敢回来?你算什么臣子呢?
(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接着是“皇上驾到”。姚泓上,铠甲尚完好,脸色惨白。众人跪下行礼,姚泓跌跌撞撞地走上来,颓然地把装在剑鞘里的剑丢在地上。他走过匍匐的众人,瘫坐在龙椅上。)
姚泓 (疲惫)不要……不要再责备东武侯了。都是朕的过失,都是朕的过失……(闭眼,众人仍未起身,过了一会,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之景)啊,平身,平身。
皇后 (坐回皇帝身边,为他擦汗)陛下……
姚泓 (闭上双眼)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输了。
众人陛下!
姚泓(颓然看着众人)姚諶、前军姚烈、左卫姚宝安、散骑王帛、建武姚进、扬威姚蚝、尚书右丞相孙玄,一个都没有回来。
皇后还有东平公呢!东平公手下还有人马。
姚泓是呀。(叹气)可是王镇恶攻下了平朔门,东平公的人马,怕是来不了了。
(宫外传来嗷嗷的男人的哭声、刀剑的撞击声,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羌人的歌声,逐渐笼罩着皇宫,似乎皇宫里也有人在唱和。)
皇后这是哪里的声音?
姚敞这是我们羌人的歌声呀。
姚泓 (听了一会)四面楚歌了吗?这是东平公的人马吧。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对司马休之笑)镇南将军,朕辜负了你,也辜负了先皇。姚丕将军的残兵告诉朕,说王镇恶真的放弃了登岸的船只,说岂复有求生之计,唯宜死战,可以立大功,不然则无遗类矣。噫!他像个英雄般身先士卒,无人可挡。朕胆怯了,害怕了,手下的将士们自相踩踏,朕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姚敞(上前)陛下,胡翼度他……
姚泓 (无所谓地)朕已经知道了。
姚敞(正色)还望陛下诛杀叛贼家属,以正军纪!
姚泓罢了,罢了,这一年以来杀的反贼还少吗?(嘟囔)朕厌了,都是朕的过失,才有这么多人不满的。
皇后(慌忙)不,这不是陛下的错!陛下一向待人宜宽,爱民如子,是这些反贼心怀不轨!
姚泓朕愧对先皇,愧对大秦的将士百姓呀。朕哪里是什么天子,不过是一个没有经世之用而又体弱多病的废物罢了。(坐下,笑起来)
司马休之陛下,容末将进言。现在虽然联系不上东平公,但由此看,将士们还肯用命,不如……
姚泓(摇了摇头)镇南将军,不必了。朕已经让人想办法越过城墙去找东平公了。朕让他解散了军队,明天与朕一同出降。
司马休之(大惊)什么?出降?
皇后 (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是那么惊讶,平静地询问)陛下?
姚泓 (确认地)是的。东武侯,朕已经确认了,这一路上,刘裕没有让人杀过百姓。
姚敞 (疑惑)可是为什么……
姚泓朕不能再愧对大秦百姓了。
司马休之 (仍然不可置信)可是陛下,江山社稷怎么办?这是你的江山社稷呀!
姚泓 (温和地笑)将军放心,你们一族会安全的,朕保证,这是朕最后能为你做的了。虽然你们是晋人,可你们都是品德高尚而且气度尊贵的人呀。
(皇宫里的气氛一下凝固了,没有人说话,除了姚泓和皇后,都默默站立着,僧人仍然在念着经。姚佛念上,捡起姚泓丢下的剑,没有人注意到,直到他走到姚泓身边。)
姚佛念(抬头看姚泓)父皇。
姚泓(慈爱)皇儿。你怎么来了。
姚佛念(天真地笑着)公主已经没事了。
皇后 (也笑了)那就好。皇儿,你去安寝吧。
姚佛念(平静地问)我们输了吗?
皇后 (抢着回答)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姚佛念 父皇。(看着姚泓)
姚泓嗯?(伸手抚摸姚佛念)
姚佛念晋人将逞其欲,终必不全。愿自裁决。(双手递上宝剑,抽出一点点)
皇后 (惊呼)不要乱说!
姚泓 行了,也不用对皇儿隐瞒什么。
皇后陛下!(流泪)他才十二岁呀!
姚泓十二岁呀,是的,十二岁呀!真是让朕惭愧。(伸手把姚佛念抱在怀里)
司马休之(看着姚泓父子二人)或许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呀。
姚敞(着急)陛下,我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至少还可以试着冲出去吧?冲出去,再找到东平公,我们还可以去魏国。
皇后(严肃)陛下是离不开常安城的。
姚佛念从来没有天子到了别国还能继续当天子的呀。
姚敞 (不知所措)那……那可怎么办?
道叡(起身,一切念经声都中断)小僧还有一计。前日陛下兴修佛寺,小僧可请诸位打扮成僧人形状。常安城内外,小僧最是熟悉,有一条小路直通城外,极为隐蔽,定可走脱。
姚泓如此甚好。(把姚佛念放下)那就将皇儿托付给您了。不知大师法号为何?(上前施礼)
道叡(还礼)小僧是鸠摩罗什大师弟子,“五圣”之最末者道叡。
姚泓 (敬重)如此,朕失礼了。
道叡不敢,不敢。(笑)
姚敞 (坚定地)既然这样,还请陛下速速准备移驾!臣愿护送陛下脱险!
姚泓东武侯,你也去吧。(轻松地笑)朕留在这里,明日出青门,向刘裕投降。
姚敞陛下,这是为何?
姚佛念(笑)东武侯,这是为了你呀。
姚泓 (将剑递给东武侯)东武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无论他是了不起的人还是平常人。
皇后陛下……(再次流泪)
姚泓不要再流泪了。(走向司马休之)将军,请您也去吧。很抱歉,朕现在无力像先皇一样保护您的安全了。留住您的有用之躯吧,您是能做大事业的人,不像我,是一个宽厚老实又没用的人。(苦笑)
司马休之(叹息)陛下,说实话,如果我是羌人,或者您是汉人,我想我会愿意为您战死沙场的。或者……如果我们生在未来,没人在意这些东西了,我也会愿意的。您是个好皇帝。
姚泓希望将军今生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司马休之今生……(突然咳嗽)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也许我还能活一个月,或者几十年,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一生漂泊,有国难归。有的时候我想到自己还要在流亡的生活中再过几十年,那可太漫长了吧……哦……对了,陛下!陛下!
姚泓 什么事?将军还有什么要求吗?
司马休之 (跪下)如果您愿意,我想此行我应该担起护送皇室的责任。请给我一个报答陛下的机会。
姚泓烦请将军和东武侯护送西宁公主去吧。等到了那里,再告诉她胡翼度的事情。其余的人,去留自愿。(走回龙椅上)
司马休之谢陛下。(叩头罢,与姚敞下)
姚泓 走吧,都走吧……大秦的皇宫空空荡荡,它的时代也结束了。(躺在龙椅上,闭上眼睛)
——幕落
第四幕
【黎明,常安城青门。城墙很高,上面已经没有守军。城门紧闭着。
【姚黄眉、公主、司马休之、姚敞等人打扮成僧人形状,衣着非常简陋。一些行礼被挑在扁担里放在一边,所有人都在准备出发。
【有几个百姓走了过来。汉人装束。
姚敞(按着剑)你们是什么人?
百姓(行礼)侯爷,我们是来给您送行的。
姚黄眉(有些惊讶)你们怎么知道……
百姓(陈述)陛下不是让那位道叡佛爷接济我们的吗?陛下宽仁博爱,先皇待我们也好。如今晋人兵临城下了,还不忘我们。即使佛爷不来救济,我们也该来送行的。但不敢来太多,怕惊动了晋人。我们几个会送诸位出去的,但请放心。我们这里还准备了些衣服干粮。(递上前)
司马休之你们是羌人还是氐人?
百姓我们都是汉人。
司马休之(惊讶)呀……你们是关中人?
百姓中原人,迁过来的。听将军的口音,您也是中原人?
司马休之(百感交集)竟然是同乡呀……(咳嗽)
姚敞(向众人行礼)谢过诸位了。我们出发吧。祝我们自己一路平安吧!也祝陛下万岁!几位有酒吗?
百姓有的,就给侯爷拿来。(倒酒,递给众人)
姚敞(举起碗)都干了吧,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常安了。
姚黄眉(止住向递酒给他的百姓)我不喝酒。
姚敞你不是不吃斋吗?
姚黄眉(冷冷地看着)吃斋的是你。
姚敞(感觉不可思议)对呀,是我呀。可是现在不应该喝酒吗?
姚黄眉(冷笑)有了酒是体面了不少呀,让逃难有了点长亭送别或者游子远行的味道。
姚敞(苦笑)御弟,这没有意思。往好的想想,你还没出过常安城的门呢。但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可以和陛下一起出降嘛。
公主(四处看)佛念皇子呢?皇后吩咐我带上他。
姚敞(揣测)道叡先带他走了吧?皇子气度尊贵,年纪又太小,带着他多少有点不便。
百姓(关切)将军,您的脸色可不太好,您可别喝了吧。
司马休之(剧烈地咳嗽,脸有些发红)不喝酒,何以解忧呢?唉,我年少时以为自己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以光复中原,安定天下。如今人到中年,竟然已经成了三姓家奴,马上又要有第四个姓了……这不成,不成啊!(把碗摔在地上,碗没有碎)
百姓将军,您看开点,乱世里人都身不由己啊。(拾起碗)
司马休之(走近百姓,递出一个袋子)这是中原的泥土,我从南方过来,只带了这一件东西。这是先人留给我的。如今就让它留在关西吧,我没有力气把它带到更北的地方了。(把袋子放在碗里)收下它吧,这也是你们的土地啊。我带不动它了,真奇怪,年轻的时候我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我还没有老呢,怎么就走不动了呢?
姚敞(看着众人)诸公,我们出发吧。
公主不再等等么?
姚敞再等就来不及了。
公主(担忧)东武侯,你说那个人能平安到那里吗?这一路可不安全,而且魏国人认得出他吗?
姚敞(有些不耐烦)你不要担心,不要担心。走吧,我们走吧。
姚黄眉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好好活着的,你也要好好活着。
公主我知道……他没问题的。(突然释怀了一般)是呀,我也应该这样。(喃喃背诵)“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姚黄眉你在念什么?怎么突然念这个?
公主(面无表情)李陵的诗呀。昨日佛念皇子教我的,就记得这一首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姚敞(招呼众人)走吧。
姚黄眉(感慨)别了,常安城!别了,大秦的国都!
公主(低低地说)过去的都过去吧,新的日子要来啦。
司马休之新的日子?新的日子……(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咳嗽)
姚黄眉(想起什么)佛念皇子呢?
姚敞道叡大师一定保护着他呢,不要担心,我们走吧。
(众人下,姚泓和皇后上,城门开,胡翼度上,向二人施礼)
姚泓你是受降的使者?
胡翼度不是的,陛下,王镇恶将军马上就到。
姚泓(温和地笑)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信任我,难道是怕我假装投降杀出来,所以让你打头阵?我没有那本事。
胡翼度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呀,陛下!(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斥责)您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太晚了,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您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刚刚接受了东平公的投降,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流泪)
姚泓(仍旧笑着)东平公从来都是听我的话的,他没有什么怨恨。
胡翼度(痛苦)一切都结束了,大秦,常安城!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皇后(慈爱地笑)胡将军,你就好好活着吧。就是为了那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胡翼度这就是最后要说的话吗?(叹息)尘埃落定了,一段现实要成为历史了。不,还没有彻底结束,还会草草地在延续一段时间。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泓(从容)我是听从天命的,上天让我再活一天,我是不会少活一天的。我不想滥杀任何一个人,也包括自己。
胡翼度(绝望)如果不是这样,或许还会好一点。唉,王镇恶就要到了,我得走了。陛下!您再和皇后呆一会儿吧!这是最后一次说了,陛下,您是一个好皇帝,甚至比先皇还要仁爱!皇后,您……您也是不愧为国母!愿佛祖保佑你们!(下)
姚泓走了,都走了。
皇后(询问)佛念皇子呢?东武侯他们带上他了吗?
姚泓带上了,我看见他之前和他们一起来这里的。
皇后直到要离开了,才发现这里的好多东西我都没好好注视过。皇宫的每一株花木,每一块砖石,我多想好好再看它们一眼呀……(向前走了几步)呀,就连这城墙,这城门,这些地上的青苔,真叫人依依不舍呀……(用手抚摸墙壁)
姚泓(看着皇后的背影,一动不动)童年的时候,父皇带着我们兄弟几人从逍遥园走到麋子苑,一路上嗅着淡淡的香火……连姚弼也在。佛念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看着我只会喊父皇父皇,如今我原来也是皇帝了……不过就要结束了。
皇后(走回姚泓身边)陛下,臣妾有些害怕……城门外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我感觉我在往下坠,往下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地……
姚泓(握住皇后的手)至少我们还存在着……还会有一段路……
(舞台另一边,城楼上,姚佛念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道叡从背后上。)
道叡(望着姚佛念的背影)王镇恶已经带人到了,胡翼度在向他禀报情况呢。
姚佛念(仿佛事不关己,手里玩着一串佛珠)哦。
道叡不随着陛下出降吗?
姚佛念(严肃)我之前已经说过出降会怎么样了。
道叡东平公先前已经按照陛下说的投降了,他们都……
姚佛念(似乎早有预料)嗯。我相信父皇和母后到了南边,也会很从容。
道叡为什么不跟东武侯走?
姚佛念(转过头看道叡)大师总是在问我问题,不知我能不能问您一点事?
道叡皇子且问,小僧知无不言。
姚佛念做法事和修神像的钱,你是怎么用的?
道叡(正色)出家人不谈钱。
姚佛念那好,但就我所知,罗什大师座下弟子称圣者只有四人,是道生、僧叡、道融、僧肇四位禅师,合称“什门四圣”。您这第五圣,是何许人也?(笑)
道叡(豁达地大笑)皇子果然聪颖,是佛门的有缘人。如今何不入我佛门?倒也是脱身之法。
姚佛念此身便入空门也无妨,只是不知我心入得入不得?
道叡皇子这是何意?
姚佛念《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试问大师,我心将何往?
道叡(笑)皇子之心,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不在未来,就在这青门上下。
姚佛念(抚掌而笑)大师与我甚是有缘,可惜今生不能随您修行。
道叡(叹息)何苦生在他家?皇子还如此年轻呵……
姚佛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呀。
道叡告辞了。(下)
姚佛念告辞……(将佛珠挂在城垛上,自己坐在城墙上,腿伸到外面,手扶住城垛)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是大明咒、无上明咒、无等等明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咒。即说咒曰:“竭帝,竭帝,波罗竭帝,波罗僧竭帝,菩提僧莎呵。”
[《晋书·姚泓载记》:佛念遂登宫墙自投而死。泓将妻子诣垒门而降。讃率宗室子弟百余人亦降于裕,裕尽杀之,余宗迁于江南。送泓于建康市斩之,时年三十,在位二年。建康百里之内,草木皆燋死焉。]
(灯光渐暗,传来嘈杂的军马声,人声。声音渐大,直至落地声骤然传来,则一切声音俱停,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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